600年前，郑和七下西洋，率领近3万人，260艘船，展开横跨亚、非两洲的世纪航行，总航程相当绕地球三圈，比哥伦布领先近一世纪。 这个史上最伟大的航行，纪录至今无人能破。从郑和，我们看到管理的高难度，来自细节的竞争力。
1405年9月底的一天，清晨5点。江苏省太仓刘家港，万头攒动，人声鼎沸，港口被烟火与彩灯照得宛若白昼。海面上，208艘的大小船只排成大雁型，蓄势待发，他们依照功能分成宝船、马船、粮船、坐船与战船五种船型，分别负责指挥、运输、补给、护航、作战功能。这仿佛是个方圆十里长、会移动的海上城市。
身穿白袍的郑和首次出航，焚香祭拜妈祖后，就站在最大艘的宝船顶楼，接过明成祖的圣旨与印信后，鼓声响起，这个大型船队立刻往西洋出发。
600年前，这个年仅35岁的中国明朝太监，就这么率领着27000人的超大型船队，七下西洋，行经印度、中东，最远到非洲东岸的肯亚，写下航海史上最大船型、最多帆船、单次最多人的纪录，至今无人能破。甚至，中国境内所没有的长颈鹿（当时称麒麟），都是在郑和第四次下西洋时，才从东非带回来。
郑和，一个太监，却也是比中国历任皇帝更为世人所记忆的伟大航海家。他下西洋的年代，比发现美洲的哥伦布早了87年，宝船的长度比哥伦布的“圣玛莉号”要大上4倍，航行人数更是哥伦布的近300倍。美国学者路易斯·丽瓦塞斯评论：“郑和船队在世界历史上是一支举世无双的舰队。”
今年，是郑和下西洋的600周年，全球纪念活动逾百个。虽然相关史料被烧尽，《明史》中郑和身世更只有寥寥30字，但一股郑和热，让全球学者用半世纪的时间，从云南到东非，从造船厂到郑和在各国立下的碑文中，考古还原郑和下西洋的细节。
郑和，只是一个太监吗？为何这名太监能展现出比管理30000人的执行长，更卓越的领导力？他，如何把上万名罪犯组织训练成“世纪之最”的船队？
据《古今识鉴》记载，郑和“身高九尺（超过190公分），眉目分明，耳白过面，齿如编贝……行如虎步，声音洪亮。”他原姓马，出身云南的航海世家，祖父与父亲都曾出海到回教圣地麦加朝圣，郑和耳濡目染下深谙水性。
然而因为战乱被俘虏，11岁时，郑和进宫成了太监。但，他不只是普通的太监。他从少年时期便跟在朱棣（后来的明成祖）身边，一起由状元授课。饱读诗书外，在复杂的宫廷生态里，他也近身观察到帝王的领导统御术。随后，他陆续掌管皇宫的粮饷、建造等事务，甚至领军作战。明朝，太监的地位是崇高的，在靖难之役，郑和因为协助朱棣登基成功，被赐大姓郑，并封为将军。
家世，加上皇宫历练，奠下郑和能成为伟大的海上领导者的基础。尽管如此，摊在这位年轻“CEO”眼前的是前无古人的世纪创举。领航没有动力、没有卫星定位系统的船队，他要进行跨洋航行。
○ 缜密的造船工程：零配件都刻有号码，以便日后追查
第一次航行前，郑和筹划三年，绵密计算所有风险中的细节。
首先，在造船工程上，他投下3000名人力，以两年的时间，根据环环相扣的细密流程，造出禁得起暴风雨考验的260艘船。其中，运载丝绸、瓷器等宝物，并担任指挥任务的宝船共有60艘。居中的郑和宝船更长达125公尺、宽40公尺，面积比国际标准足球场还大，体积之大至今无帆船可超越，是中国造船工艺的极致。当时，为了建造宝船，明成祖还下令，将全国各地上等木料全输往长江下游以供使用，几乎砍尽东南沿岸的山林。打造此船的基地在江苏南京的龙江宝船厂，总面积60多万平方公尺，是当时亚洲最大的造船厂。厂里共有36个网关，相当于生产线上的36道流程，每一个网关负责船体不同部分。当时，船厂的生产与库存管理功夫令人叹为观止。首先，因应每种树木的质地不同，造船民工们将楠木、松木、榆木与杉木等，分门别类排放在厂边，以便于船体不同部位取用。
其次，里面的锚、船桨和其它配件，都会一一刻上号码，主要就是为了让每个零件是由谁生产，可供日后追查。例如，当时，在建造宝船铁锚时，郑和曾连续两次换掉做好的铁锚，就是因为发现品质不佳，按照号码追查到制造者，才发现这些工匠素质并不合格，立刻撤掉。否则，在上千种零件与一望无际的造船厂里，要找到负责的人与制造的零件并不容易。
他们甚至建立人员数据库，每个人去领取工具前都要登记，严格把关，以免工具被偷走，甚至可以因此算好需要多少备料。这是一套完整的后勤管理系统。在没有计算机建文件流程的情况下，郑和透过网络的仔细切割，把每个流程、工匠、零件放在龙江厂这个超级大抽屉里，每个事先规划的小格子里，井然有序。所以当有一个格子出问题，他可以立刻发现。这是600年前最先进的作业管理系统。
在宝船的制造流程分工上，共有32种工种，每一个人都有专门负责的工作，例如油漆、钻孔、打铁、铸造等。为了不让工人因太疲劳而影响造船品质，还会规定其工时上限与轮班制度，而且在船只建造完成后，还会有官员驾着小船，沿着船壁每艘船一一检查，确定无误后，才能交货盖章。
○ 独特的航行队形：采大雁形，船只沟通也有标准流程
确保船只的品质，只是技术的突破，人的管理才是更高难度的挑战，尤其在海上要管理上万人，难如登天。而且，郑和船队里，罪犯比率占了八成以上。一群原本该在监狱的人，到了海上，为何不逃跑、不闹兵变？
首先，在船队的航行方式上，他们设计出一个大雁队形，仿佛一支组织严密的海上军队。居中者为郑和的主船队，也就是宝船，负责发号施令。而在队伍前后、左右则是机动性高的战船，上面装有攻击用的武器、炮火。另外，水船与粮船则穿插其中，负责队伍的民生需要，每十天就会靠港补充淡水与物资。另外，对未知的航域，都会先派小船组成队伍去前方探路。如果前方遇到攻击，指挥船就会下令变换队形，整个雁形队伍立刻掉头，由后方的船只领队，机动性极高。
而船只之间的联系，白天用红色的旗帜，晚上则挂灯笼，前营以两盏平列，后营两盏一高一低。如果遇到敌人，则宝船会高挂五盏灯。如遇下雨视线不佳，则以鼓与锣代替，传达出前进、后退、集合等命令。每一艘船都必须清楚这些旗号与灯号的标准流程，才能确保所有船只在最短时间内收到命令，如神经般无碍传达。
○ 明确的决策纪律：曾因为交货延迟，处死48位工匠
队形确定后，如何进行决策？翻开郑和的海上组织，核心决策是由约60位太监所组成，每遇重大事件彼此要合议决定，由于海上管理需要面面俱到，透过合议可以降低决策失败的风险。第二层则有600位军官，做为下层水手与上层太监的沟通桥梁，只要有新命令下达，他们就会负责执行命令，而平时则管理大小船只。“他没有计算机、Email，但贯彻指令却有如计算机般的精准。”台大国企系教授汤明哲这么评论。
决策后要贯彻，就需要赏罚分明，敢给、敢要求，才能产生铁的纪律。郑和对违反军令者立刻处理，严厉执行，他曾为了未能如期完成造锚，杀了48位工匠。但对于有功者，只要回到中国，封官加爵绝不吝啬。
○ 严密的分工组织：50种职业人员，连妈祖都有专职香公
此外，为了每次平均两年的航行顺利，船队配有超过50种职业的人员。例如，观天象的阴阳师、教学的老师，甚至，连妈祖都有专职的香公，一天三次对着妈祖烧香。遇到台风时，香公就会朗诵经文，祈求妈祖保佑，以安定民心。连随行翻译官若不幸在海上死亡的变数，都考虑进去，郑和根据造访国家而挑选的翻译官，都是会说两种语言以上的人。此外，在医生方面，平均150位水手配一位医生，还按咽喉、眼科、接骨等科别区分，为了让人员适应海上的枯燥生活，甚至还安排心理治疗师随行。此分工之精细，较之现在的大型远洋舰队，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郑和绵密的完美管理布局，甚至让船队安然度过天灾与战争两大危机。
首次出航，郑和船队南下经过马祖岛，船上的阴阳官（观测天候）发觉东南天空有厚重黑云形成台风，直逼船舰。这时郑和步出舱外，听取报告后，大手一挥，船上掌舵、管缆线、架帆的水手立刻依照训练定位，协力稳固绳索篷帆。
同时，一旁的道士则快步进入天妃室（供奉妈祖的神坛）祈祷，耳边的鼓声与锣声响起，按照长短声更换队形。前营队伍立刻更换方向，往闽江琅岐港驶进靠岸，顷刻完成部署。这个强烈台风在海上肆虐两天才消失，但郑和仅损失5艘小船、80名士兵，仅占所有人数的0.3％。郑和首次出航便能将损害管制控制到0.3％，足见其分工训练，这是滴水不漏的细节竞争力。
另一次危机，发生在第三次出航。明朝永乐九年（1411年），郑和船队经过锡兰山国（斯里兰卡）时，该国国王觊觎郑和船队的财宝，表面上邀请郑和与2000名士兵到岛上参观，暗地却派50000余人去袭击郑和船队，并且伐木挡在海上，断绝郑和船队。郑和发现后，赶紧派出擅长作战的指挥军官拿着“印信”，带着20名勇士偷潜回船队，当“郑和分身”在海上指挥船舰与锡兰山海军对峙；另一方面，郑和亲自带领士兵突围出城，并俘虏了该国国王，获得胜利。印信，除非有绝对信任，否则等于把军权整个交给属下的人，很可能被夺位，但郑和却敢在第一时间把印信给指挥军官。这支“世纪之最”的海上船队，在这次危机中展现出突出的化解力。
○ 郑和还在船上种菜、养鸡
1492年，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，但他却无力解决船员的饮食问题，差点全军覆没。他们最大的敌人除了海洋，就是因为摄取蔬菜不易，容易得败血症。但比哥伦布早87年的郑和，却能安然率领大军往返7次，其中关键在于孵豆芽与腌菜。当时，水手会把豆芽种子带到船上，放在浸湿棉花上，装在一桶桶木箱里，只要一点水就能发芽。而豆芽里丰富的维生素Ｃ，就是船员免于败血症的解药。此外，中国人习惯吃腌菜瓜、蔬菜，也有同样的功能。此外，据考证，郑和当时也带鸡鸭与猪羊家禽上船，丰富菜色。而漫长的航行旅程，为了不枯燥。据了解还带有绘画老师上船，目的除作画送给其它国家外，还教船员画画；此外，还有麻将、象棋等游戏。在在显示郑和下西洋前的深思熟虑，面面俱到。
○ 和谐的团队关系：行经麦加，却把朝圣机会让给下属
台湾中研院院士吴京认为，郑和下西洋可说是中国管理史上，最值得研究的一次事件。带领20000名罪犯的郑和，除了千丝万缕的细节管理外，他更深谙人和的重要性，这可从他行经麦加的朝圣决策看出。
郑和身为回教教徒，麦加朝圣是他一生的梦想，但每次有机会朝圣，他都按捺着，将机会让给下属。此举，一则巩固了团队向心力，再者，淡化领导不同宗教信仰的冲突，很有智慧的避掉了鼓噪叛变的风险。
一次航行成功是侥幸，七次成功呢？从郑和，我们看到管理的高难度，其背后复杂的管理流程，所形成的组织能耐、企业文化。因此，当郑和最后一次航行病死途中时，顿失领导者的船队没有树倒猢狲散，而是由副手继续完成使命归航。
一般人容易简化成功，但如同台湾鸿海董事长郭台铭所说：“魔鬼都在细节里。”要成就一个庞大如郑和船队的组织，就必须用繁复的细节去堆砌出竞争力。即使对方模仿出自己99％的细节，但只要有1％没模仿到，一样不会成功。在产业厮杀激烈的微利时代，注重细节还不够，注重细节中的细节才有竞争力。而竞争力的源头，从600年前郑和出航的那一天，就有了解答。600年后，重新看郑和，他不只是一名太监，更是一位卓越的执行长。
点评（台湾大学国际企业系教授汤明哲）：
五百年前，英国人开船到东方来贸易，能有三分之一的存活率，就不错了，而郑和却能七次下西洋。郑和成功，来自掌握细节中的细节。
郑和船队会有效率，是因为科层体系，而且有明确的流程，就像麦当劳如何炸薯条。郑和有200多条船，就有一套繁复的流程。像明代皇帝做的城墙，城墙里面的每个砖头都会标注是哪个窑烧的，这就是“责任制”，弄得很清楚，做不好就会砍头。所以说“成也细节、败也细节”，这就是管理有趣的地方。
过去，企业只要把一件事情做深就会有竞争力，但现在，这只是必要条件，非充分条件。要如何造成差异化？一定是靠细节。当每个环节都顾虑到，别人就很难学。变复杂，才会有进入障碍。你看丰田汽车，里面多少细节。这些细节都是别人无法模仿的，就算你把他的执行长挖过来也没用，因为执行长不知道所有的面貌，挖人却挖不到细节，细节挖不全，效果就大打折扣。
例如电视台说天气会下雨，7-11就会把雨伞送到门口卖。但要模仿的人就照抄，却忘了这个简单动作背后的复杂运算，包括要送多少支，要谁送等。光这个里面就有一千个细节。因为他不只卖雨伞，天气热，它就可以多卖冰棒。连产品要如何摆、光线要如何进来，产品才会好看，都有研究。有人为此多买一件，一千个店就多卖一千件，这就是竞争力。大家只会说7-11因为店多，所以才第一，那只是从规模看。但重视细节可以让他在扩充时，重复这些细节。这个时代竞争太激烈，细节变得很重要。你说沃尔玛赚多少，净利3.3％，但是因为周转快，所以股东报酬率30％。连沃尔玛才3.3％，能不注重细节吗？但中国人不重视细节。所以MIT（麻省理工学院）副院长说，我们是简单的思考、简单的策略执行与简单的结构。什么都很简单，那国民水准也就到此，要国际化就会有问题。
国际公司连要如何去雇人都很注重细节，你如何把人家送走，都有一套细节规定。这就是流程式组织。所以，我们看竞争力不能再只看一项、两项。整个台湾电子业只有一个策略，就是低成本，然后牺牲利润、没有差异化。在台湾，只有鸿海、台塑与台积电几个大公司重视细节，但也只有这几家，星星之火无法燎原。
你看波音的策略，很清楚是价值整合，但执行是很复杂的。策略可以简单，但要执行是很复杂的。我们可以说沃尔玛的策略很简单，就是低成本，但要拿到的方式却是靠存货管理的能力、背后有配销中心，配销中心的后面，又有个媲美美国国防部复杂的电脑系统，所以外人即使学到了99％还是没用。
台湾的厂商策略也是低成本，但低成本背后的方法却很简单，就是砍员工、减供应商成本、到大陆去，这是大家都会的事情。西南航空也是低成本，但是他却会从顾客停留时间、与旅行社之间订机票的系统、要不要提供餐点等去执行，而且细节背后还有细节，这些统合起来，别人就无法模仿。
细节也要分，如果尽是些节省能源，少用日光灯、应酬费，复印纸重复用，上厕所卫生纸的领用等等，这些容易被模仿，而且会有反效果，影响员工向心力。这种不是细节，而是繁文缛节。那何种细节是有用的？像星巴克咖啡，一个微笑眼神，一句话，这些都是细节。咖啡如何好喝，要调节温度、湿度，这一套，台湾的咖啡店可能会。但以我的经验去星巴克，他们可以跟我谈咖啡经，台湾的咖啡店就不行。星巴克遇到嫌咖啡贵的顾客，绝对不会给你白眼，而会跟你解释，因为咖啡豆比较好。如果给白眼，顾客不会再去，那他就丧失一个顾客。
一个眼神的训练背后也是细节，这是一般人看不到的。但他也不只是训练而已，星巴克从源头找人就有一套，要找到愿意跟顾客交谈的人，这就不容易。
回到郑和，他缺的是利润动机，如果那时有个“郑和公司”，集资下西洋赚钱分利润，然后再下西洋，搞不好发现美洲的就是中国人。但他不是商业目的，所以没有扩张概念。中国有很好的工艺，但缺少两个事情。一个是工业革命，一个是西方的资本市场和公司制度。历史学家研究，中国的宋、明朝，当时的GNP（国民生产毛额）占全世界的五分之一。郑和是中国盛世最后的表现。再来就闭关，西方这时却有工业革命、有船坚炮利。郑和是我们工艺颠峰的展现，从此就没了。所以我们以前是有工艺，却没有商业头脑，现在是有某种商业头脑，却没有工艺，只好做代工。
|
